段睿接受采访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红星新闻记者丨王震华
编辑丨张寻 责编丨李彬彬
白天的时间,段睿和蔡磊很少交流。
蔡磊去到办公室后,段睿会在家里的一个小房间开始做表、统计,研究直播的数据。通常是早上9点开始,除了午饭,一直对着电脑,保持着同一个姿势;下午3点,有时候是4点,段睿会去到公司,开始和同事边选品,边沟通晚上的直播;晚上7点,“破冰驿站”的直播开始,10点半左右结束,有时候会到接近11点;简单复盘当天的直播,回到家里,已是次日凌晨,帮蔡磊洗漱,自己洗漱,躺到床上已是深夜1点,有时候到2点。
每次近四小时,每周直播五次,全年无休。作为“破冰驿站”的主播,段睿已经过了一年半这样的生活。
今年1月底,蔡磊与夫人段睿再捐1亿元用于攻克渐冻症的消息引发关注。“破冰驿站”直播间的收入是资金的主要来源。
2019年,时年41岁的京东集团前副总裁蔡磊罹患肌萎缩侧索硬化症(ALS,俗称“渐冻症”),这是一种渐进且致命的神经退行性疾病,绝大多数患者会在发病后3-5年死于呼吸衰竭。作为蔡磊刚结婚一年多的妻子,段睿的人生轨迹也随之发生改变。
“即使黄了,我也给他省了2000万”
清音丸、阿奇霉素片、口炎清颗粒……段睿在家办公的小电脑桌上常备着十几种药物。她要保证自己的嗓子不出问题。“破冰驿站”的主播只有她一个人。
从确诊渐冻症那一刻开始,蔡磊就决定把攻克渐冻症作为“人生最后一次创业”。 从2020年开始,上千万元的资金被投入到数据平台、运营管理、基础科研、动物实验、药物研发、投资基金和慈善基金等。需要一个高效的、可持续的商业模式,让攻克渐冻症的事业能够持续下去,持续为之输血。
做直播是段睿提出来的。
疫情期间,蔡磊经常在网上给病友开会,“已经很接近直播间的状态了。”段睿回忆,“他有一个观点,这个事情一定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。因为只有受到关注,才会有更多的资源能产生碰撞。你要站出来,要发声,那我们想要不就试试直播。”
“破冰驿站”的主播只有段睿一个人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如果按照之前做直播的逻辑,要请专业的运营人、专业的主播,谈了几个成熟的团队,“对方希望我们投入2000多万,反正特别多钱,1年的预算。”
“抗冻的事业正是用钱的时候,因为缺钱才去做直播。”那个钱舍不得拿出来,段睿想,不如自己弄了看,“黄了我也给他省了2000万。也给抗冻做了推广。”
像所有初创公司一样,审计的、研发的同事都过来帮忙。开会前,段睿自己给同事做饭,一开始的仓库系统是段睿建的,每个标签怎么标,也是段睿弄的。团队慢慢的扩大,“需要库管就招一个,缺一个人补一个人,和纯商业的逻辑不一样,不能那么干。”
“破冰驿站”直播间刚开播,蔡磊和段睿就宣布:“破冰驿站”的所有利润都会用在攻克渐冻症的事业上。
不同于其他直播间,“破冰驿站”因为它的公益性质,带来两个问题,一是不能有其他主播,二是团队不能过大。“一开始也想过要找主播,找运营,但对方要按比例分成。对于一个企业,这完全符合商业逻辑,但‘破冰驿站’不行,它的公益性质决定了。它不能完全商业化。”段睿决定自己上。
蔡磊阅读渐冻症相关文献资料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蔡磊在《相信》一书里记录了最初那段时间自己和段睿的日常:
早上夫人帮我洗漱、穿衣服,吃完早餐,我俩一块步行至另一栋单元楼内的办公室,在一南一北两个房间里办公。上午的时间,她通常还要处理一些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,这一年她已经逐步放下了许多业务,但仍有一些暂时放不下、需要继续的项目。到中午12点,她就不得不停下手头的一切工作,开始准备晚上的直播事宜:选品、比价、做PPT、看数据、排品、管后厨、与商务沟通……马不停蹄地忙到晚上7点,直播也就开始了。晚10点下播后,她还要做直播复盘,一般到12点多照顾我睡下,自己再洗漱,入睡往往得到凌晨1点多。周而复始。
蔡磊说,是自己把段睿丢进了一个两难的境地,但他只能这么做。
“我是蔡磊的后盾,但不是为了他在牺牲”
“一开始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主播,非常迷茫。”段睿说,她会去看别人是怎么干的,她没有办法在镜头前跳舞唱歌讲相声,“这和我的价值观不一样。”
嫁给蔡磊之前,段睿同样是“天之骄子”。
北京女孩,家境优渥,2007年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药学院,本硕连读,专业方向是新药研发,6年的专业严谨培训后,段睿进入“世界500强”公司,两年后离开时已经负责八个省份的业务。
觉得“羽翼丰满”后,段睿开始改变赛道,准备创业。用了两年多时间,段睿通过了注册会计师的考试,考取中国税务师,还拿到了基金管理的资质。从零开始,自己搭建团队,事务所以每年50%的交易额的增长。2019年是段睿人生的高光时刻。也是在这一年的冬天,随着丈夫蔡磊确诊渐冻症,段睿说自己的人生开始被割裂成两段。
作为医学生,段睿很清楚渐冻症意味着什么。五大绝症之首,平均生存期2到3年,有记载以来的200年,生存率为零。“褥疮,溃烂,呼吸能力慢慢丧失,最终需要割破喉咙,插进管子,会因此感染,堵痰,排便也需要最亲近的人帮你。”
当蔡磊提出离婚时,段睿拒绝了,她要成为他的“后盾”。除了情感和日常生活上的支持,摆在这个后盾面前的首要任务是如何把“破冰驿站”做好。
段睿说自己擅长做计划,但从2019年冬天开始,她连一年的计划都做不出,“我不知道我明年的时候我是什么状态,在做什么。”段睿的内心不断挣扎,到底是继续开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,还是帮蔡磊去搞渐冻症药物的科研,还是再找一条别的路。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往直播这块儿想。”
在别人看来,做直播是段睿为蔡磊做出的牺牲,但她自己从没这样想。
“我不会为了任何什么去牺牲自己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所有的考虑都是到底哪个更适合我,一个是我能干得下去啊,还有一个就是我能创造价值。我不停地考量自己,不知道往哪儿走。那个时候最难熬。真正在做决定的时候是最痛苦的。”
摆在段睿面前的首要任务是如何把“破冰驿站”做好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最初的几个月里,“破冰驿站”的直播虽然没亏损,但一直不理想,“平均一晚上卖货能有20万元左右。”最差的时候成交额只有6万多。
在段睿看来,个人魅力是不配让观众去买单的,“至少对于我自己来说,我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而多花一块钱。”所以,一开始她就坚持认为产品好,有价值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
但粉丝少、直播间的人少、交易量少的现实摆在面前,她也动摇过。段睿回忆,她和蔡磊曾经讨论过,直播间“要不要去搞那个娱乐”。他们也筛选了很多长得漂亮的有才艺的主播。团队成员也会有很多意见,“那个时候你是怀疑的,你不知道这个路能不能走通。”
段睿说,原来自己会担心,太个性会把公司“整黄了”,然后慢慢地,“你发现团队口碑是能够树立的。流量虽然不推给你,你也是能够生存的,安安静静地把有价值的产品推给粉丝。虽然慢一点,也是能够帮到蔡磊。”
“突然有一天,我就跟蔡磊说,我确定了,我们就一直这样走下去,你是什么样,就决定了你永远都要这个样。”50万,100万,280万,400万,现在抖音账号“蔡磊破冰驿站”粉丝量有436万,几乎每一场直播,都能进抖音直播总榜前几名。
1月27日,蔡磊发文宣布,与夫人段睿再捐出1亿元,用于支持渐冻症的基础研究、药物研发、临床医疗等科研项目。此前,他表示自己离死亡非常近了。唯一的期望是救助50万名渐冻症患者的生命。
蔡磊宣布与段睿再捐出1亿元 红星视频截图
“‘破冰驿站’的收入已经可以提供很大的支持。”段睿说,她庆幸最初起步时自己的坚持,“你用什么方式做第一单,就决定了你以后用什么方式做每一单。”
“在他身上,我从来没看到过抱怨”
在《相信》一书里,蔡磊说自己和段睿之间的结合,是“奇葩”遇上了“奇葩”:“她不是一个追求花前月下的女生,用她的话说,她不喜欢男生黏着她,她更在意那种自由生长、共同进步的感觉,这种‘直女’心态让她从小到大吓退了不少追求者。总而言之,她也不想‘浪费时间’谈恋爱。就这样,相识两周后我们决定结婚。两个对浪漫过敏的人,结结实实浪漫了一把。”
第一次相亲,两人交流财会、物理、科技,“相谈甚欢”。第二次,段睿受蔡磊的邀请去听他讲课。两次见面,蔡磊就提出“结婚”。
段睿回忆起最初和蔡磊的相遇,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快就决定,“是赌一把,赌对了。”
段睿高中就读的是北京市一个市重点学校的理科实验班,“理科又苦又累,女生很少。”和甜美、娇小的外形不同,段睿说自己的性格一直很外向,喜欢和男生玩,上大学之前,会和男生去一起做引体向上,去练肌肉,800米能跑进三分钟。在段睿的观念里,可能受家庭教育影响。她一直觉得,除了性别,自己和男性是完全一样的,“他们能做的,我也能做。”
刚上大学,段睿有一段时间“有些emo”,原因是好朋友跟她表白,“就是自我认知出现了反差,我一直以为我的魅力在于我的性格,我的头脑,但结果你会因为我的漂亮而靠近我。”
二十三岁北大研究生毕业,二十六岁辞去别人羡慕的工作,决定去创业。段睿说,当时自己对于成为什么样的人并没有明确的想法,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那个时候她就是想自己试一下,因为自己有非常强的学习能力,对数字足够敏感,有很强的基于专业的沟通能力。
段睿说,自己好奇一个公司是如何运营的,如何去面对种种压力,“我就觉得这个赛道我试一试吧,我一直收入待遇还不错,然后我又是一个极其勤俭的人,所以当时就是做好了几年颗粒无收的准备,然后就出来了。”
蔡磊和段睿在直播中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而对于生活,段睿并没有明确的规划,认识蔡磊的时候是二十八岁,“我觉得人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。我一直想着就是如果生孩子的话,最好是在30岁。她笑着说,如果蔡磊不出现的话,自己就“踩不上点儿了”,“对于我来说,遇到对的那个人还是比较难的。”
但蔡磊是那个让她“眼前一亮”的人,她用“大道至简”来形容蔡磊,“他是一个特别正的人,有赤子之心的人,有很多我值得学的东西。”
谈起蔡磊,你会在段睿眼睛里看到光芒。“第一天接触,我就认为他是这样的人。他经历了风光的时候,也经历了非常低谷,非常惨痛的时候,但他从来没有变过,我们会抱怨,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,但他不会,在他身上,我从来没看到过抱怨。”
曾经有人问段睿,跟蔡磊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他的成功,因为金钱。段睿说了这样一个比喻:如果你只有1000块钱的预算,想买一个戒指,你会挑来挑去,你会觉得选择很难,当你的预算有5000块的时候,你一定能挑到你心里的那个东西。
“做好自己,然后不要太把‘我是个女生’挂在口头上,你这样你就全自由了。”在段睿看来,当你自己给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的时候,你选到一个非常合拍的伴侣的几率是非常大的,“因为你可以有他,也可以无他。”
如果用三个关键词形容自己,段睿说自己是勤奋的,自由的,善良的。
“我不觉得自己悲情”
每次直播前,段睿都会很认真地化妆。和同事们一起选品,一起讨论工作,你会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,那是一种发自内心喜欢某一件事情的喜悦。“放弃我自己的创业,现在想想也挺好,我好像头发比较多了,然后眼睛度数都比之前少了点。失眠的问题也改善了很多。”
两周前,大学同学来看她,“他说你现在真的是在折腾,工作强度好大。但他们也觉得我还挺快乐的,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状态我是舒适的。”
对于将来要把这个直播间带到一个什么程度,段睿说自己从没想过这些东西,或者说未来要成为一个什么。“我只在乎一个方向,然后奔着那个方向走,走到哪算哪。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了新的方向,我可能掉头就去那个方向了。”
在公开场合,段睿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放松的,带着笑意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只要身体允许,蔡磊还是会经常出现在直播间。随着身体状况的恶化,他的嗓音越来越沙哑。2023年年底,一场流感导致的堵痰、窒息,使他几乎濒临死亡。幸运的是,当时有护士在身边,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
段睿希望丈夫可以多在直播间出现,因为其他时间他有太多事情要处理,“在直播间待着,对他相反倒是一种放松。”
1月8日,蔡磊发微博:“带上呼吸机面罩无法说话呼喊,即使窒息自己也没有力量去摘掉面罩,感受随时的与世隔离般的恐惧。我会坚持勇敢,继续全力工作。”2月4日,他又在微博中写道:“自己不能死,因为家人,因为那么多病友。”
在直播间,在所有公开场合,段睿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放松的,带着笑意。甚至有人曾恶意攻击她:怎么那么开心。但你只要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,你会发现那不是一种伪装。同样,她也不讳言自己“会崩”。
2月25日,在直播间一墙之隔的工作室,回答红星新闻记者“最近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提问”时,段睿直言自己“经常哭”,“昨晚刚哭过。”
她不是为自己而哭,是为自己的丈夫,她“崇拜的人”而哭,“突然觉得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,然后我就觉得他好惨啊。就哭了啊。”但段睿紧接着说,工作的时候,该抱怨他的时候还是会抱怨,该争执的时候还是会争执。“就是有时候觉得他好难啊。”
段睿不讳言可能越来越近的离别,“我不会认为别离是具体哪一天。它不是某一刻的别离,这个别离一直在持续。”
看到董宇辉在直播间文采飞扬,段睿说自己也开始读古诗,她开玩笑说“也想提高点文化”,但读着读着自己会哭到不能自已,干脆放弃了,“也许是自己这个时段的心境不对。”
读古诗会哭,带儿子看《长安三万里》时会哭,看《琅琊榜》会哭,段睿说自己内心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,“是一个充满豪情的人,在我内心深处。”
但跟丈夫蔡磊“绝不卖惨”一样,段睿拒绝别人用“悲情”的眼光看她。她说自己“悲情不起来”。
“我不希望大家对我有一个什么样的期望,因为我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好,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厉害,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那么脆弱和悲情。”
她说,命运不能单独看某一个事件。她觉得自己只是展现了一个普通人的一面。
“在一个不普通的命令下的一个很普通的表现方式。嗯,就是这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