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的时候读《红楼梦》,和大多数读者一样,我自然也是喜欢宝玉的。
他说“女儿是水做的骨肉,男人是泥做的骨肉,我见了女儿便清爽,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。”这样的论调,哪个年轻姑娘不喜欢?
他厌恶四书和八股文,批判程朱理学,把那些追逐科举考试、仕途经济的封建文人叫做“禄蠹”。如此思想,最符合年轻人骨子里的叛逆,简直令人拍案叫绝。
可现在人到中年,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回头看,却发现贾宝玉身上处处都是问题,整一个就是被教残了的孩子!
无故寻愁觅恨,有时似傻如狂;纵然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。潦倒不通庶务,愚顽怕读文章;行为偏僻性乖张,那管事人诽谤!
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;可怜辜负好韶光,于国于家无望。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;寄言纨绔与膏粱:莫效此儿形状!
从长辈的角度看,贾宝玉不是个好儿孙:他不顾父母年迈,不管家道中落,不报养育之恩,不担养家之责,沉溺在儿女情长里无法自拔,最后竟出家当了和尚。
从妻子的角度看,贾宝玉绝不是个好丈夫:虽然娶宝钗并非他所愿,但在已知宝钗怀孕的情况下,仍然抛妻弃子,遁入空门。
当然,宝玉更不是个好父亲,也不是个好兄弟。
需要说明一下,我对《红楼梦》没有研究,年轻的时候读过几遍,许多细节当初就不曾注意,如今更加不记得了,而书中处处都有的深意,我多半从未领略到。
我想,红学家毕竟是极少的,像我这样的泛泛读者,或许正代表了绝大多数人,因此也就厚着脸皮讨论一下,那个衔玉而生天资聪颖的贾宝玉,为什么会长成一个“混世大魔王”呢?
隔代教育的宠溺无度
贾宝玉从一生下来就与众不同,因为他的嘴里衔着一块通灵宝玉,这闻所未闻的祥瑞之物,让宝玉出尽风头,也收获赞誉无数。
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,宝玉不仅长得好,还长得最像他的爷爷贾代善。
第二十九回里,张道士说:“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,言谈举动,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!”
贾母说道:“正是呢,我养这些儿子孙子,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,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。”
简言之,贾宝玉天生开了外挂,加之是贾政的老来子(和姐姐元春差了十几岁),是贾母的老来孙,因此,得到贾母的极度宠爱就不足为奇了。
贾母出身侯府,从小受过严格的教育,她教养子孙是很不错的,比如元春自幼跟随贾母,因贤孝才德,选入宫作女史,终成一代宠妃。然而,贾母对宝玉却极度溺爱。
宝玉幼时与姐姐元春一道跟随贾母,后来更是如眼珠子一般时刻不离。稍大一点后,贾母把他安置在尽是女孩儿居住的大观园里,还怕伺候的人不够尽心,把自己身边得力奴婢袭人派去服侍宝玉,连晴雯也是出自贾母身边。
贾母从宝玉的衣食起居到上学读书,事事都顺着宝玉,纵着宝玉。只要宝玉开心,学上不上也不打紧。
在以孝为先的时代,贾政和王夫人便不敢严管宝玉,以免忤逆了贾母。如同王夫人所言:“老太太宝贝似的,若管紧了他,倘或再有个好歹,或是老太太气坏了,那时上下不安,岂不倒坏了。所以就纵坏了他。”
父亲角色的缺失
我们都知道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作用巨大,对于男孩尤其如此,父亲的言传身教给了孩子最好的榜样。
然而在贾宝玉的成长过程中,他对父亲贾政几乎是缺席的,宝玉对父亲也只有敬和怕,每次与父亲见面,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。
贾政在荣国府里很少管各项俗务,他缠身宦海,长期在外做官,有时一呆就是一两年,客观上没时间管教宝玉。
同时,由于宝玉抓周时抓的是脂粉钗环,而非笔墨纸砚之类,贾政便从此不喜欢宝玉,认为他将来多半是酒色之徒,在心里给宝玉定了性,主观上便缺乏管教的积极性。
又加上贾母的溺爱无度,更阻碍了贾政对宝玉的教育。
可以说,在宝玉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,围绕着他的都是一群莺莺燕燕,教导他的多是贾母、王夫人等女性长辈,父亲这一角色几乎是缺失的。
青春叛逆期的错误教育方式
贾政少数几次对宝玉的管教十分不得法,他不是讽刺挖苦言辞打击,便是给予极其严厉的体罚。
在第九回中,宝玉去向贾政请安,说要上学的事,贾政冷笑道:“你如果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,连我也羞死了。依我的话,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。仔细站脏了我这地,靠脏了我这门。”
对一个孩子如此当众羞辱,真让人无语!
在第三十三回中,忠顺亲王府的长史找上门,问宝玉要戏子蒋玉菡(宝玉曾与蒋玉菡互换过汗巾)。这件事惹得贾政极其生气。
另一件事是宝玉调戏王夫人的婢女金钏儿,导致她被王夫人责罚羞愤投井而死,而贾环更添油加醋说起因是宝玉强奸未遂。
这两件事情凑到一起,任何家长都要大发雷霆的吧?试想一下,儿子生活奢靡,“同性恋”都搞到亲王府去,叫人找上门来,还调戏母亲的婢女乃至闹出人命来。
于是贾政急怒之下,暴打宝玉,他先是命小厮打板子,而后嫌打轻了便自己上手,他下手极重,打得宝玉“小衣皆是血渍......由臀至胫,或青或紫,或整或破,竟无一点好处......”
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,不问青红皂白,便用如此野蛮粗暴的体罚进行教育,效果能好才怪!
接近真空的教育环境
贾宝玉的生长环境,也很值得一提。
宝玉住在大观园里,整天与姐姐妹妹们厮混,抓周时就选择了脂粉的他,整日风花雪月吟诗做对,脑子里想的都是儿女情长、伤春悲秋。
如果是一个女儿家,这么教养问题不大,反正也没法抛头露面,不能走仕途经济。可是宝玉是个男孩,在脂粉堆里长大,势必让他缺乏阳刚之气,更缺乏对生活应有的担当。
这有点像有的人家喜欢女儿,便把儿子当女孩养,导致孩子最终对身份缺乏认同。
贾宝玉把感情看得大过天,爱情失败、黛玉离世给了他致命的打击,令他从此心灰意冷,最终看破红尘。
我们来看看书中其他几位男性:
“呆霸王”薛蟠终日斗鸡走马,骄横跋扈、仗势欺人,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人,即便如此,他也要去江南贩货,张罗伙计做生意。
好色纵欲不务正业的贾琏,其人品行事让人十分不齿,可他仍然要帮助料理家务,在家操劳,在外奔波(护送黛玉回家、给贾政带信跑腿等等)。
宝玉的侄子贾兰,年龄比宝玉略小,他知书达理,求学方面孜孜不倦,在寡母的教导下,从小诵读四书五经。最后考中举人,并做了高官,让母亲李纨“老来富贵”。
总之,无论人品好坏,学识高低,他们总是要接触现实的生活,要么苦读圣贤书拼搏仕途之路,要么经商打理俗务,或多或少地承担自己的责任。
唯有贾宝玉,作为一个男性,却生活在与现实脱节的、女性环绕的真空环境里,这样的环境,对他的性格和最终命运,都有着极大的影响。
让我们设想一下,如果贾宝玉生下来就接受另一种教育方式,以他的天资,即便由于大环境的原因家道中落不可避免,他的人生也完全可能是另一副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