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图为事发茶叶店
红星新闻记者丨蔡晓仪 发自江西浮梁
责编丨冯玲玲 编辑丨张莉
4月13日，雨后傍晚，何清像往常一样散步到茶叶商业街，突然听到一声大喊，“有人要杀我爷爷。” 她抬头，看到吴某前的孙女从茶叶店楼上跳窗，脸朝地摔下。何清吓了一跳，随众人围上去，见女孩脸肿了一片。随后，知名茶企老板吴某前被弟弟杀害的消息很快传遍当地。一起被杀害的，还有吴妻子汪某华和六岁的孙子。警方通报称，将三名家人杀害后，嫌疑人吴某进自杀身亡，杀人动机是家庭内部债务问题。
吴某前生于1960年，上世纪90年代下海经商，事发前已是浮梁当地公认的茶企领军人物。认识他的人评价，吴某前是个文人，有才华，思想前卫，关系广。弟弟吴某进小他七岁，体型高大壮实，曾帮其打理老家的林场。
近年来，茶企出现危机，吴某前被法院限高，名下房产、茶园也被抵押。知情人透露，案发前吴某前还在努力盘活资源，试图还清债务、东山再起。为了周转，吴某前以弟弟名义担保借贷，高筑的债台最终从内部摧毁了这个家庭。
①
案发
案发当天中午，老家人送来新茶，妻子汪某华留他们在店里吃了午饭。每年三四月，浮梁进入忙碌的茶季。这座赣北小城早在千年前就以茶叶闻名，被白居易写进诗中。如果不出意外，今天收购的这批优质茶叶会被筛选包装，进入吴某前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浮瑶厂区。
这天是周六，大雨在傍晚变小。吴某前在茶叶店里，儿子儿媳出了门，妻子在家辅导孙子孙女写作业。当地村民介绍，六七年前，吴家来到旧城村的景区商业街，买下主街相连的两间店铺做茶叶生意，三层徽派建筑，商住一体，住着一家六口。
吴某进拿着凶器上门时，正是饭点，沿街商户基本都在楼上做晚饭，没听到什么异响。附近商户介绍，吴某前孙女跳窗求援后，众人才察觉，被傍晚散步的村民救下。
▲当地警方发布的警情通报
事发前一晚，汪某华还打电话约何清出门散步，何清刚从园里干活回来，觉得累就没去。没想到这成为两人最后一次聊天。
汪某华鲜少和她们聊起家里的茶叶生意。何清回忆，汪某华为人客气。比起西装革履的丈夫，她穿着朴素，日常就是看店带孙儿。她从不白要别人的东西，有人送她种的蔬菜，隔天她就回送一桶茶油。
出事后，不少人都为汪某华和孙子惋惜，觉得是被连累了。村里的人想起，吴某进今年正月也来闹过一次，“说不还钱，就给他们好看。”与吴某前认识二十多年的一名知情人介绍，吴某前是以弟弟名义担保借贷，但借了多少钱，没人能说得清。还有人说，弟弟担保时从中抽成，被吴某前发现。
记者曾试图联系吴某前儿子吴某东，他表示跳窗的女儿无碍，但对于案件不愿多谈。
②
改制
在浮梁，提起茶产业发展，吴某前是无法跳过的人物。1981年，吴某前从景德镇师范学校毕业成为一名教师。2002年，时任浮梁县委党校副校长的他临危受命，接手了浮梁县最大的国有茶叶企业。
据中国江西网报道，时任县领导找到他，说茶厂濒临倒闭，财政不再投钱，要进行国企改制。摆在他面前的，是国有老厂账上不到3000元的现金、仓库几百斤的茶叶和涣散的人心。
记者走访中，接触过吴某前的人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。不到两年时间，他圆满完成改制任务，主打品牌“浮瑶”上了省名牌产品榜，企业被列入江西首批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。吴某前本人也被评为“江西省十大创业先锋”“全国十大茶叶年度经济人物”，担任江西茶叶联合会副会长等职。
▲吴某前生前的荣誉
2017年，与吴合作了十几年的茶叶供应商发现，浮瑶公司的结算开始出现问题。这名供应商称，茶叶结算有周期，一般是半年一付，但吴2016年及此后欠下的80多万茶叶款，一直未结清，“后来我们两个就没生意做了。”
也是这一年，吴某前有了大动作：2017年4月，浮瑶公司与大成国资公司、江绿集团共同出资，组建了江西省茶业集团有限公司（下称江茶集团）。改制15年，浮瑶重回国有资本，江茶集团的组建被外界视为江西茶叶龙头企业形成的标志。在当年接受《农业考古》采访时，吴某前解释为何参与组建江茶集团，“这时候入手，既可以把企业救活，又能够把茶产业理顺、迅速做大，而且是成本最低的时候。”
重组江西茶企不只是吴某前一个人的“野心”。据公开报道，当地政府本规划在2020年左右重组江西茶企。2015年及2016年，吴某前曾多次陪当时的省农业厅负责人到浮梁茶企调研，“领导觉得我思路清晰，有条有理，压得住阵脚，那些茶企人也信任我。”此后组建江茶集团中，吴以实物方式出资6666万，占股39.9%，其余全部由国资控股。2017年至2020年，吴在江茶集团担任了三年的法定代表人。
③
债务
吴某前有一个产业基地在鹅湖镇新佳茶园，离兄弟俩老家东埠村只有五公里远。当地村民回忆，案发前，弟弟吴某进一家在镇里常住，常年帮他打理着一片林场，做木头生意。吴某进不爱说话，身材高大壮实，有力气。不少村民认为，弟弟是依靠哥哥发的家。
▲吴某前的茶园基地
2019年，新佳茶园施工，十几个老家村民跟着吴某进干活，被欠了一个月工资。这笔钱至今不见踪影。听说吴一家出事后，村民更觉得这笔钱要不回来了。
在茶园施工前的2018年9月，吴某前曾以企业名下茶场、752亩用材林权等，向江西省一担保公司提供抵押反担保，与当地银行签订一份600万元的借款合同。由于未能按时还款，担保公司2020年以追偿权纠纷将浮瑶公司告上法庭。
2019年10月，黄山一包装公司因承揽合同纠纷将江茶集团告上法庭，江茶集团被执行41.87万元。隔年3月因买卖合同纠纷，江茶集团再次被列为被执行人。一个月后，吴某前不再担任江茶集团法定代表人。
2022年至今，浮瑶公司在江茶集团的股权两次被法院冻结，分别为3452.96万元和1153.49万元。公开信息显示，截至发稿，该公司共有4条被执行人信息，被执行总金额超674万元，此外还有多条股权出质、限制消费令信息，终本案件未履行总金额超560万元。
跟了吴某前七八年的员工介绍，案发前，员工已统一由江茶集团管理。记者看到，除事发地茶叶店被警方封锁，浮瑶公司的县城直营店仍正常营业，挂的还是江茶集团的品牌。
▲茶园游乐设施已荒废
新佳茶园门口张贴的告示显示，2022年11月，由于债权原因，承接茶园研学业务的子公司已决议解散，至今仍在清算。一名熟悉茶园的知情人透露，吴某前本想借学校资源做茶园研学盈利，没想到“撑几个月就吃不消了。”
记者看到，茶园中的研学游乐设施均已荒废。由于入不敷出，如今茶园采摘使用权已租赁给私人老板，为期五年。据了解，研学项目刚启动时，人流量大，还有旅游团队常驻茶园，如今也已撤走。
▲茶园研学图标掉落在地
④
危机
在吴某前的一位表亲看来，茶叶公司的负债既有内部经营原因，也有外部环境原因，“江茶集团组建后，茶叶利润被压得太低。”
“他想把企业做大，做成江西头部茶企。” 一位吴某前同行说，吴某前原先做家族企业，组建江茶，步子迈得太大，所需资金量远超过其承受范围，他没办法解决这些问题。
同样被欠债的供应商杜林回忆，今年过年，他还和吴某前通过电话，聊起拖欠的茶叶款。他觉得，后期虽负债，但看得出吴一直在努力盘活资源，想东山再起。“茶叶赚不到钱，他会想办法做别的事，比如搞研学、茶艺培训，多赚点钱来还别人的债务。”
杜林称，二十年前，他从茶叶二道贩子起家，背着茶篓给吴的公司供茶，经常交流探讨，“说实话，跟着他学了很多东西。没有他每年拿几十万收茶叶，为我们这些小企业指路，也没有我现在的茶叶公司。”
出事后，杜林曾和朋友一起到医院看望过吴某前的孙女。孙女状态还好，脸上擦破了皮。吴某前的儿子吴某东守在病房，神色憔悴；他近年接手了吴某前名下公司。杜林想起，十几年前他给浮瑶供茶叶时，吴某东还在读初中。如今其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口人，出于情分，未来他也不忍心要账。
▲图为吴某前家的茶园基地
当地村民说，吴家出事第二天，有老家的债权人堵到店门口要拖欠款。二十年前为吴的公司供过茶叶的村民程嫂称，当年新茶上市后，吴某前还会亲自回东埠给他们送茶钱，一分不差。而如今，她还被吴某进欠着五年前茶园做工的工资。在大多数村民印象里，他们更熟悉那个没被光环笼罩的吴某前，多次提及的是他刚接手茶厂的时期，“有文化，做事好，他妻子人更好。”
十年前，吴某前曾这样公开总结自己的下海生涯：“一个在农村的沃土成长起来的茶叶企业，创业之初，凭一股热情上下团结一气，公司稀里糊涂就这样干起来了………我们企业本身因生产队带着一群队员，乱哄哄就卷入了市场经济的浪潮。没有现代企业的影子，只有朴素的乡土人情。”
当时的他坦言，企业一直行进在暴风雨中，困惑、疑虑、问题层出不穷。繁荣的表面掩盖着巨大的危机。“正是带着这些痛苦，我一直在寻求破解之道。”但这一次家族内部的危机，吴某前没能破解。
——End——
